對中國近代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錢壯飛的大名，他是《暗算》中錢之江的原型，與李克農、胡底並稱“龍潭三傑”，打入特務機關的核心部門。1931年顧順章叛變被捕，上海的黨中央機關面臨巨大危險，錢壯飛冒死及時送情報，保衛了周恩來等多名黨的領導人的安全。

周恩來曾多次說過：“如果沒有錢壯飛，我們這些人早就不在了。”

錢壯飛不僅是偉大的革命者，也是一位博學多才的藝術家，他畢業於北京醫科專門學校，擅長書法、繪畫和無線電技術，拍過電影、執導編寫過話劇，設計了紅軍烈士紀念塔。

錢壯飛的後代繼承了他的藝術才華，一家四代都有電影工作者，這在中國電影史上是罕見的。其中最傑出的是女兒黎莉莉，在舊上海與王人美、薛玲仙、胡笳並稱為明月歌舞團的“四大天王”，又同阮玲玉、陳燕燕、王人美成為“聯華”的“四大名旦”，在歌舞及其電影方面有著巨大的影響力。

黎莉莉生於1915年6月2日，原名錢蓁蓁，“蓁”這個字就是茂盛的意思。她還有個小名“小旺”，父母希望她擁有旺盛的生命力。

黎莉莉的父母都是黨的地下工作者，居無定所四處奔走，黎莉莉的童年是在動盪中度過的，做過丫頭、在戲班學過京劇、進過孤兒院。

潘漢年、李克農等人常來錢壯飛家裡，大人在樓上開會，黎莉莉在樓下站崗放哨，一有緊急情況就向家裡通風報信。

黎莉莉

黎莉莉小時候曾經救過陳賡的命，她放哨的時候發現敵人來了，立即通知了陳賡逃跑。但陳賡一生中唯一一次被捕，也是因為黎莉莉。當黎莉莉成名之後，陳賡打算去給老友錢壯飛的女兒捧場，去看她的演出，結果被叛徒認出來了。

因為陳賡是黃埔三傑之一，曾經救過蔣介石的命，揹著蔣介石從戰場上逃跑，所以陳賡沒有被殺害。

新中國成立以後，陳賡碰到黎莉莉的時候還說，咱倆太有緣分了，當年你曾經救過我一命，後來我為了看你的演出而被捕了。

為了便於從事地下工作，錢壯飛和胡底1925年在北京創辦了“光華影片公司”。

錢壯飛在此期間拍了一部武俠片《燕山俠隱》，和妻子張振華、女兒黎莉莉、兒子錢江、錢一平一家五口主演。張振華演錢壯飛的母親，黎莉莉演錢壯飛的妹妹。

黎莉莉回憶說：“在影片中，我媽媽扮演我爸爸的母親，我扮演爸爸的妹妹。有一場戲，爸爸的父親要趕他出家門，爸爸的母親捨不得兒子，只是哭，我拖住哥哥（爸爸）不放，不讓他走，也要哭，但是我哭不出，反而笑。因為我覺得我拖的是我爸爸，嘴裡卻叫哥哥，很可笑。這場戲拍了多次不行，我媽媽生氣打我了，我真的哭了，最後拍成了。”

拍完後大家誇她有演戲天分，這是黎莉莉和電影結緣的開始。

1927年，黎莉莉隨父母從北京轉移到上海。錢壯飛夫婦為了革命工作奔波，沒有時間照顧子女。為了給女兒安排一個去處，錢壯飛在報紙上看到黎錦暉為籌備中華歌舞團招考新學員，就帶黎莉莉去報考。黎錦暉上下打量了黎莉莉一番，覺得她漂亮可愛，點頭讓她留下。

黎錦暉是中國流行音樂的先驅者，他創辦的歌舞團是中國最早最專業的歌舞團體，成員都是歌影雙棲，培養出的明星有黎明暉、王人美、周璇、英茵、徐來、聶耳等，可謂星光燦爛，半個民國娛樂圈的明星都在這裡了。

黎莉莉擅長舞蹈，王人美的歌唱十分突出，她倆和薛玲仙、胡笳四個人，被稱為歌舞團的“四大天王”。早在民國時代，就有了“四大天王”的稱號了。

歌舞團去香港演出的時候，黎莉莉等八位姑娘穿著潔白長裙合唱紀念孫中山的《總理紀念歌》：“我們總理，宣傳革命，革命血如花。推翻了專制，建立了中華……”許多觀眾自動起立鼓掌，這樣的場面使黎莉莉終身難忘。

歌舞團解散後，無家可歸的黎莉莉認黎錦暉為義父，改姓黎，取名黎明莉，後來又改名黎莉莉。

1931年，黎錦暉所在的歌舞團整體加入到上海的聯華影業公司。黎莉莉和王人美在當演員的同時進入南洋高商半工半讀，白天上學，晚上拍電影。

半工半讀的日子是黎莉莉一生最快樂的日子，在那個時候拍攝了《小玩意》、《大路》、《狼山喋血記》、《塞上風雲》等十幾部左翼電影。

黎莉莉主演的第一部電影是《火山情血》，講述一個留學男子與流浪女孩的愛情故事。黎莉莉在影片裡熱情奔放，主動與害羞的男主人公親近，在當時被認為是最為大膽、開放的女演員。

黎莉莉非常喜歡運動，短跑、游泳、籃球、網球都很精通，還在上海游泳場開幕式上做跳水錶演，可謂摩登女郎。

黎莉莉主演了大導演孫瑜為她打造的中國體育題材電影開山之作《體育皇后》，以健康、性感、富有時代感的形象徵服了觀眾，成為學生和青年人的偶像。

黎莉莉的出現，有別於以往電影中弱不禁風的女主角形象，代表著當時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追求進步，崇尚健康、明朗的生活方式。

1933年，《電聲日報》發起電影明星評選活動，黎莉莉和胡蝶、阮玲玉、金焰等人共同當選為中國十大明星。

黎莉莉與阮玲玉合作了《小玩意》和《國風》兩部默片，黎莉莉說自己演戲就是演自己，而阮玲玉什麼都能演。她回憶說：

“阮玲玉已經是一線明星了，但還是很肯教我們這些新人演戲。阮玲玉中外小說看得很多，沒事的時候，她不跟別人聊天，總在看小說。何況，我們拍電影的時候，有聲電影還沒有出現，大家也沒計較她說話時候的廣東口音，我認識的她遠非後來那個意志消沉，一心尋死的阮玲玉。”

黎莉莉 阮玲玉

1934年的《大路》將鏡頭聚焦在一群築路工人身上，他們唱著《開路先鋒》，表現著中國人為民族生存不怕犧牲的精神，同時也展現了男性的陽剛之美。《大路》裡有一場戲是黎莉莉抱起陳燕燕，兩人相偎依在躺椅上躺下，親暱長達數分鐘，在今天看來也是非常前衛大膽的。

黎莉莉 陳燕燕《大路》

孫瑜導演與黎莉莉合作6部影片，發掘了黎莉莉青春健美的獨特氣質，衝破固有的審美觀，塑造了富有時代氣息的女性形象，為早期中國影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
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張瑞芳說：“我年齡比黎莉莉小三歲，但是她早在30年代就紅遍上海灘了，對於我們這些40年代末才開始演電影的演員來說，可謂前輩。

她很年輕就開始演戲了，她演的戲我們做中學生的時候非常喜歡。她以及王人美都給影壇帶來了健康的新空氣，她們在電影中的形象都是那麼健美和生氣勃勃，黎莉莉的笑容很甜美，當時就有“甜姐”之稱，她的形象經常出現在上海的電影畫報上。

她那時候在電影裡塑造的健康、活潑的角色和我們後來不一樣，她是非常自覺地展現，合乎進步潮流，由內而外展現。”

1935年，黎莉莉聽到了父親錢壯飛犧牲的噩耗。錢壯飛隨軍長征到達貴州省金沙縣，到烏江江邊偵察敵情，了解渡江路線，不幸於江邊叢山密林中被土匪殺害。

錢壯飛在給她的信中飽含深情的寫到：善用藝術，足以救國；誤用藝術，誘人墮落。短短的16個字影響了黎莉莉一生的藝術追求。在父親的影響下，她主演了多部抗日題材影片。

1936年，黎莉莉參演了費穆先生導演的影片《狼山喋血記》，以村民打狼隱喻抗日。片中的《打狼歌》高亢嘹亮：“東山有黃狼，西山有白狼，四方人吶喊，遍地舉刀槍。”

“情願打狼死，不能沒家鄉！”

黎莉莉拍此片受益匪淺：“費穆先生說，一個演員的外貌是次要的，藝術的美是主要靠演員塑造出角色的靈魂。”

“八·一三”淞滬會戰爆發後，黎莉莉決心投身抗戰，毫不猶豫地放棄聯華公司的工作，公司欠發的一千元大洋也不要了。她立刻跑到前線，投身到救助傷兵的工作中去。在傷兵醫院裡，她把沾滿血汙的紗布繃帶洗乾淨，給斷腿少臂的傷兵擦洗傷口，喂他們吃飯。

當時，武漢成為抗戰的中心，黎莉莉加入了武漢的中國電影製片廠。

中國電影製片廠決定開拍抗戰影片《熱血忠魂》，由黎莉莉來擔任女主角。黎莉莉在武漢拍攝《熱血忠魂》中認識了該廠技術副廠長羅靜予，有一次他們倆一起去漢口出差，火車上擁擠不堪，大大咧咧的黎莉莉連褥子都沒帶，羅靜予把褥子讓給了黎莉莉，自己睡在硬板床上。

黎莉莉對羅靜予的溫暖關懷深受感動，兩個年輕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。

當時兵荒馬亂，黎莉莉渴望安定想成家，1938年3月16日和羅靜予在武漢舉行了婚禮，由郭沫若當證婚人，荷蘭紀錄片大師伊文思致賀詞。在婚禮進行時，防空警報突然響起，日本飛機開始了新一輪的轟炸，大家躲到了防空洞裡，在炮火中完成了婚禮。

1939年黎莉莉婚後到香港拍攝《孤島天堂》，當時懷有身孕的她為了在鏡頭上看不出，就勒緊了腰帶，導致孩子出生時只有五磅，取名羅抗生，即後來的著名攝影師羅丹。黎莉莉1941年在成都生下女兒羅小玲。

1946年，黎莉莉赴美生活過一段時間，在美國華盛頓天主教大學學習表演，到紐約學習語言和聲樂，到加利福尼亞大學暑期班進修化妝，還到好萊塢觀摩實習。有美國人找她演侮辱中國人的角色，黎莉莉毫無商量地拒絕了。

黎莉莉在美國

1949年5月，黎莉莉到北京參加第一屆文化藝術界代表大會。解放後黎莉莉進入北京電影製片廠當演員，只演了一部電影《智取華山》。

黎莉莉1955年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專修班學習，留校任教成為表演系教授，退出影壇投身電影教育事業，同時照顧烈士的後代直到逝世。

黎莉莉的弟弟錢江在新中國成為著名攝影師，代表作有《林家鋪子》、《革命家庭》、《洪湖赤衛隊》、《祝福》、《海霞》等。

錢江

後來運動紛至沓來，黎莉莉夫婦受到衝擊，1970年1月羅靜予含恨自殺身亡，不滿60歲。

黎莉莉頑強地熬過了那個年代，正如父親錢壯飛給她起名“蓁蓁”，代表“茂盛、強壯、有無窮的生命力。”

1978年，63歲的黎莉莉與著名畫家艾中信再次步入婚姻，重新品嚐黃昏之戀的幸福滋味。

艾中信為黎莉莉畫的油畫

黎莉莉的兒子羅丹和錢江的兒子錢滔都成為攝影師，均有成就。羅丹在擔任電影《原野》的攝影師時，認識了該片導演、葉帥的女兒葉向真，筆名凌子。隨後兩人結婚，羅丹是葉向真的第二任丈夫，葉向真的第一任丈夫是著名鋼琴家劉詩昆。

《原野》由劉曉慶和楊在葆主演，在八十年代初轟動全國，獲得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，劉曉慶獲得百花獎影后，葉向真也奠定了在中國電影界的優秀導演地位。

原野

黎莉莉的女兒羅小玲成為中國兒童電影廠的導演，嫁給八一廠攝影師潘錦元，生女潘婕。

潘婕1988年主演了中國第一部恐怖片《黑樓孤魂》，是第一位從T型舞臺走向大銀幕的模特。潘婕2003年在侯詠導演、章子怡陳沖主演的《茉莉花開》中飾演了自己的姥姥黎莉莉。和黎莉莉合演過《狼山喋血記》的劉瓊說潘婕和黎莉莉像極了，黎莉莉也最疼這個孩子。

潘婕

孫瑜去世前半個月給黎莉莉寫信說：“我向馬克思報到的日子也不會長久了。”1990年7月，孫瑜在上海病逝，75歲的黎莉莉不辭勞累，特地從北京趕往上海龍華殯儀館，在《大路》的樂聲中，為恩師送行。

香港導演關錦鵬拍攝了電影《阮玲玉》，由張曼玉飾演阮玲玉，劉嘉玲飾演黎莉莉，晚年的黎莉莉在影片中回顧往昔，這是她最後一次出現在銀幕上。

中間是劉嘉玲飾演的黎莉莉

1991年，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為黎莉莉頒發了“學會特別榮譽獎”，肯定了她對中國電影的歷史貢獻。

2004年，黎莉莉坐輪椅出席了第10屆華表獎頒獎晚會，她面對攝影機深情地說：“我90歲了，幹了一輩子電影，拍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戲。可我們的後代都在拍電影。要說作品，兒孫就是我最好的作品！”

黎莉莉80多歲時出版了回憶錄《行雲流水》，記下了早期電影人的創作歷程，也是百年中國變化的歷史縮影。

2005年8月7日，黎莉莉走完了傳奇而又輝煌坎坷的人生，享年90歲。她去世前最後一句話是對醫護人員說：“你們的服務態度真好。”

黎莉莉是最後一個離開人世的三十年代影星，她的離去標誌著中國電影一個時代的遠去。

主要參考文獻：

《一個世紀的行雲流水》

《英雄丨錢壯飛：我軍諜報史上的紅色傳奇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