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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臺柳

【唐】韓翃

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

縱使長條似舊垂,也應攀折他人手。

凡是在形形色色史籍上留過名的女兒家,大多有一共通之處:她們比同時代的女子們多添了些英氣。更確切地說像是轟飲酒壚後,把盛酒的容器狠狠砸碎在地,用石榴裙的袖口抹去嘴角的酒漬,滿腔的血都直衝頭頂,熱到發燙,再與天地割恩斷義。命運是握在自己手裡,法禮再多也不受限。她們可比男人們還要瀟灑狠絕。

可以是桃花馬上威風凜凜的穆桂英,番王小丑不足論,一劍能擋下百萬的兵。也可以是“聞君有兩意,故來相決絕”的卓文君,別想她委曲求全,你若無心我便休,切莫虛情假意說著歉疚。還可以是怒目而斥的花蕊夫人,“十四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個是男兒”,分明是拱手讓江山的君王昏聵,卻毫無廉恥之心怨她“女禍亡國”,這一罪她絕不擔待。

所以,相對於那些以夫為天、低眉順眼的女人家們,還是這些烈性的更值得歌頌。人都言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”,有些女子身上也是可以看到血性的。

若論禮教莊嚴,舊時女兒家成婚是鳳冠霞帔、瓔珞蟒袍,上一秒才拜謝完天地祖先,下一秒便要洗手作羹湯;喜悅與淒涼還未散去,此生的最大儀式便草草收場。她們的跪拜是一生只一次的莊重,反觀身旁的男人們,或許在成婚大典之上還不忘憧憬著飛黃騰達後的三妻四妾,此間的鑼聲鼓樂再響於他們總是無足輕重。

似乎男兒生來便是要南征北戰、平定八方的,而女人也只配當家理紀、執粗井灶。若是男兒功名不濟則萬不可責怪,陪他一同食荼臥棘才是賢妻。若是女子操勞一生朱顏辭鏡,則夫家大可另娶,最終還可得個風流浪子的名聲。物化女性暫且不論,實在難解千百年來的萬千女性是如何忍受這一無恥的雙重標準的。

韓翃的這一首《章臺柳》讀來著實柔情萬種,是失散後的深情呼喚,是輾轉四野的翻找,可細細品味起來便只剩夾雜著懷疑的責怪了。若是純粹的想念他便只說想念即好,何必出言“也應攀折他人手”來傷人傷己,讓所謂的“忠貞”二字偷換了愛情的概念。

韓翃要尋的女子的確曾歌扇舞袖,可自從將身嫁與後便卸了紅妝,纖纖玉手只作燒茶煮飯用。前世的浮花浪蕊她都忘盡,起誓有生之年都只為韓翃一人彈琴。可惜了,韓翃非但不懂珍惜,還偏要吟上一闋《章臺柳》的“天機妙語”,局外人聞之喝彩,可她聽來都是刻薄。

韓翃還未發跡時,曾與一位李生交往甚密。李生腰纏萬貫,為人又仗義疏財,尤其愛結交有真才實學之人。韓翃就因詩作尚佳,被李生視為座上賓,極為尊重推崇。李生有一幸姬柳氏,豔絕一時,每每韓翃登門飲宴詩酒徵逐時,她便自門窺聽。久而久之,柳氏便為韓翃的才學深深折服,甚至幾度袒露傾慕心跡,還同身旁的侍者道:“韓夫子豈長貧賤者。”

當柳氏的話傳到李生耳中時,她非但沒被冠以“水性楊花”之罪掃地出門,反而讓李生有了成人之美意。又一場宴飲,李生讓柳氏也列席,酒酣時分李生道明欲將柳氏薦與韓翃之意。李氏的絕色之姿加之闌珊醉意早讓韓翃意亂情迷,他未加推辭便拜謝了李生,李生還贈予二人三十萬錢以資花費。

轉天酒醒,韓翃不禁責怪起自己為何糊里糊塗就受人如此大的恩惠,更何況這柳氏只與他有一面之緣,怕她是悍婦又怕她心機過重,韓翃不免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。好在二人相處了幾日後,韓翃的顧慮便通通被打消了:柳氏溫存貼己,既善吟古詠今又會穿針引線,詩詞用典她都懂些,有尋常女子的平順但骨子裡還是驕傲多些,這樣的她讓韓翃越來越愛。二人夫唱婦隨,琴瑟協調,莫不靜好。

轉年,在科考中被擢為上等的韓翃打算回家省親。在臨別之際,他同柳氏定好歸期,伊人笑中含淚相送卻也不催他早早歸來。

韓翃還未走多久,安史之亂爆發。長安、洛陽接連陷落,城中百姓四散,年輕人逃竄的逃竄,只剩些老弱病殘再拖不動疲沓的身骨,將死生都託付給了運氣。

城中還有一人,是任誰也勸不走的,那人便是柳氏。只因曾同韓翃承諾,她哪也不去,就在家中等他回來。遍地狼煙,她不走;滿城屍骨,她還是不走;直到有一兵痞玩味地盯著她看,她才真真生了恐懼。柳氏知道,在亂世裡,美貌是會招來禍事的。

為在戰亂中保全自己,柳氏將一頭秀髮通通剪壞,素愛豔色的她還換上了一席臃腫素袍,暫時寄身在附近的法靈寺中。她每日焚香誦經,待到外面戰事稍平,便偷偷潛回家中,生怕若是韓翃早歸,會因尋不到自己而心急。

木桌上被她堆了數不清的字條,張張都是一樣的文字:“到法靈寺尋我。”柳氏每日都會新寫上一張,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執著些什麼,只是怕稍有一絲的差池釀成她與韓翃永久的錯過。雖然常識也會提醒著她:墨筆印下的文字不會輕易剝落。

承諾的歸期到了也過了,柳氏終於絕望了。

又過了許久,肅宗皇帝返歸帝位,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似的歸於太平。離散的百姓從四面八方湧回城中,再看曾經堅守一座頹城的柳氏卻已蹤跡杳然。

遲遲歸的韓翃終於想到去尋柳氏,他用練囊裝了滿滿一袋碎金,並在絹布上寫下:“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縱使長條似舊垂,也應攀折他人手。”並以此為信物,託屬下去尋找柳氏。

轉眼又是數日,終於有了柳氏消息,原來佳人已被當時平亂有功的少數民族將領沙吒利擄了去。沙吒利恩寵正盛又是武將,韓翃較其位卑不敢找他理論,但一想起柳氏又常常心有不甘。

某日,韓翃獨自一人向他們昔日的住處走去。行至半路,正看著一輛軒車迎面駛來,韓翃側身避讓,卻聽車中傳來了暌違已久的聲音:“得非韓元外乎?某乃柳氏也!”語罷,一個玉盒從錦窗中掉出,韓翃連忙去拾,盒中裝著一塊油脂,還有給那首《章臺柳》的回詩:“楊柳枝,芳菲節,所恨年年贈離別。一葉隨風忽報秋,縱使君來豈堪折?”最末是一句:“當遂永訣,願置誠念。”

原本說好的暫別,竟這般變為了永訣。她等了他那麼久,可最終等到的不是問候、不是想念,更不是牽腸掛肚,而是帶著些懷疑的控訴,失約在先的韓翃竟還不忘質問是否“攀折他人手”。真不愧是她眼中著作等身的韓夫子,只是這一次的“不卜可知”用在她身上顯得尤為諷刺,到底是被他嫌惡了。

柳氏心想著,哪怕她抗爭著命運同沙吒利決裂,也可能在滿身傷痕地投奔韓翃時被棄如敝履。同樣是肝腸寸斷的結局,不如給自己留些尊嚴。索性讓這永別由她來說,自此後,往日所有恩情他們兩訖,該舍的也別再捨不得。

看完了柳氏的絕情書,韓翃的歉疚之情翻江倒海地襲來,千言萬語只匯成了一句:“我負卿!”

故事的最末,雖然圓滿,卻落了窠臼:多日後,在受邀參加一場宴席時,韓翃始終魂不守舍、鬱憤不樂,席中有個名為許俊的武官上前幾度追問他緣由,韓翃便將自己與柳氏之事說與他聽。韓翃話音未落,許俊便已配上弓箭飛跨上馬,直朝沙吒利的府宅而去。

許俊也非莽夫,他見沙吒利不在府上,便放聲喊道:“將軍暴病,召夫人前去。”繼而挾著柳氏跨上馬鞍,一路飛馳暢通無阻。當他們趕到韓翃跟前時,酒宴還未散去,舉座見狀皆驚。韓翃早顧不得許多,擁著柳氏就痛哭了起來。柳氏也仍愛著他,這麼多年了還是記掛著,不爭氣地丟了自己也忘不掉他。

後來,此事鬧到了皇帝處,皇上下了詔書,將柳氏還與韓翃,並賜沙吒利二百萬錢才得了事。再後來,韓翃一路青雲直上,以一句“春城無處不飛花”由皇上欽定駕部郎中,最終官至中書舍人。

至於柳氏,應該過得很好吧,有風骨、有勇氣,只是她眼中的愛情再不是詩意的純白。在憂患驚險中淡定冷靜,在被委屈讒冤時自珍平正。她人是光明空闊的,以致那些蠻橫的、劫毀的她都能受。只是想說若有來生,你愛不起她便別來輕易招惹,因為她若愛上你便敢愛上一生。女子,可以是忍辱負重的,女子,也可以是磊落恣縱的……

桃花扇中寫侯方域和麗娘,他們二人也是在兵連禍結中失散的,多年後在山寺中復見,還未來得及跨越洶湧人海相擁,卻聽凌空一喝“佛地無男女情緣”,終不得再續前緣。這一故事聽來殘忍,卻也真與人間事相近,而韓翃與柳氏的圓滿反倒顯得不再真實。

但無論如何都不妨礙我們愛那女子,愛她的痴心也愛她的絕情,愛她不是搖尾乞憐的哀懇呼救,而是身披風雨獨自消災得吉。畢竟在那樣的年歲裡,少有女子似她有獨立的人格,敢決斷,也敢放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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