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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愛到生命的最後一刻》

好些日子沒給素容打電話了,不是不想打,是怕聽到不想聽的壞訊息,畢竟她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。明知躲不過,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撥通了素容家的電話。電話響了好幾遍,響一遍我的心就不由得收緊一點。“你是阿蓉。"一聽是素容老公陳海的聲音,我的心“咯噔”一沉,遲疑道:“素容..."我說不出口了。“她已經走了。”陳海說,聲音低沉。“什麼時候? "上星期。"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? "謝謝,一切都安排妥了。"“安葬在哪裡?我去看一眼。"“沒有墓地。器官捐贈,骨灰撒進大海。都是按她的安排。”

那次,公司趕完貨放假一星期。回公司上班的時候不見了素容,她可是從來不請假的。他們夫妻倆是新移民,有兩個孩子,一個剛讀大學,一個剛讀高中。正是花銷大的時候。平時,她穿得最多的就是牛仔褲,廉價的套頭衫,布膠底鞋。一頭短髮從來不燙。看她這身打扮,絕對想不到她來自香港。

就是因為這次放假,素容才有空想到去醫院檢查一下,因為這段時間老便血,開始以為是痔瘡,結果醫生說是第三期直腸癌。素容做了手術,手術很成功,醫生估計她還能活一年多。素容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老天能多給她一點時間,能看到女兒進大學。她的求生意志感動了上帝,不但親自將女兒送進了大學,還奇蹟般地活過了4年。4年中,素容一直在工作。她總是很樂觀地說:“我賺了這麼多時間,我很感恩了。”但是,最後的日子還是來了。她的癌細胞擴散了,迅速蔓延。

我知道後想去看她。電話打過去,素容堅決不讓我去,反過來安慰我:“老朋友了,你懂我的心思,懷念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最好。”我問她:“這一輩子還有遺憾嗎?”她很坦然地說:“沒有了。跟我老公,知足了,如果有來世的話,我還要跟他再續前緣,只不過希望過得長點,不要半路上撇下他。說實話,心裡放得下是騙人的,為了不拖累他們,我真的要瀟灑走一回。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,來美國才幾年,白手起家,你說,我能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管嗎?我還想為他們做更多,但已經無能為力。只能為他們省一點算一點,這也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了。”

後來,有一次我在超市碰到素容的老公。我問素容的情況。他說:“她渾身都腫了,但很要強,還一直堅持做飯和料理簡單的家務。不要我幫忙,也不要我請假。"他說得嗓子都哽了,眼睛也紅了。我問他:“醫生估計還有多久?”他的頭扭向一邊,轉回來時眼睛裡淚花閃閃。“現在連藥都停了,醫生說一切藥物都沒用了。那天我們痛哭了一場。結果她比我堅強,還勸我不要難過,說老天已經成全了她,女兒也進大學了,就是走,也走得安心了。該來的總歸躲不了,讓我陪著她一起去面對,不要讓孩子們知道,不要影響到他們的學習。”“真夠難為她了,連死都不怕。”我說。“她是裝的,其實她還是怕的。我半夜裡聽見她在夢裡哭喊:‘老公,我怕,抱緊我。‘她渾身都在抖,臉上的淚已冰涼。"陳海哽咽著說。從那以後,我再也沒給素容打過電話,為了成全她的心思,讓她走得無聲無息,只留懷念。直到她走後,我才從陳海口裡知道了素容最後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。

醫生宣告停藥的那天,夫妻倆怕哭聲驚動了孩子,特意開車去海邊。大海對她來說意義特別,他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香港的海邊。生第一個孩子時,滿月也是去海邊慶祝的。來洛杉磯後,買了車的第一個週末,去的也是海邊。那天風特別大,寒風撲面,海浪拍岸的聲音驚心動魄。陳海對妻子說:“風大,要不就坐在車裡吧。"反正都來了,你扶我一下。"素容從容地朝老公伸出手。海風吹亂了她稀落的頭髮。陳海後悔怎麼沒想到給妻子帶個頭巾或帽子呢,他心痛地說:“讓我揹你吧。"素容沒反對。他揹著她,一步一步,用踩到沙中的腳,去感受最後的依戀與溫柔。“老公,放下我吧。“不累。”他多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。他願揹她一生一世。多想時光倒流,好好再愛個夠,活個夠。她的淚溼了他一背。

陳海聽醫生講,妻子的病拖不了幾天了。他對妻子說:“我想請幾天假陪陪你。"“不要,這個家全靠你了。”她堅決地搖搖頭。“求求你別再為我們做事了! "他都快哭了。“為你們能做一點是一點。"她笑得無限遺憾。陳海出門上班時,總是一步一回頭。素容倚門相望,目送他的車子消失在盡頭。素容舉步維艱,扶著桌子扶著牆,從兒子的房間到女兒的房間,流連忘返。摸摸他們的書桌,坐坐他們睡的床,抱起他們的枕頭,吻著...

要去臨終醫院了。素容知道今天走出家門後,就再也回不來了,她要跟這個家永別了。她撐著靠在門上,她要最後擁抱她的孩子,她微笑著,朝兒子和女兒揮揮手:“開車小心。”孩子的車子一出院子,她就哭得癱倒在地,陳海抱起素容,夫妻倆相擁痛哭。素容有點留戀地看了一眼梳妝檯,陳海馬上明白她的心思。他幫她梳好頭髮,戴上一頂線帽,紅色的。“抹一點口紅,好嗎? "陳海溫存地說。素容點點頭。陳海替素容抹口紅的手在顫抖。一生中,這是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。他給她圈上一條白色絲巾。一切都在不言中,永遠都這麼默契。

車子緩緩開出院子時,素容慢慢轉過頭,最後又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,淚雨滂沱。素容的器官在一點一點衰竭,她艱難地喘著氣,呼吸由強漸弱,眼睛半睜半合,目光遊移。陳海把她的手握在手心,淚流滿面,他對她說:“不用怕,等著我,我會去找你。”他的手心輕輕動了一下,他以為是幻覺,輕得幾乎只有用心才感覺得到。他看到她眼睛朝著門的方向,他明白她的心意。那時已經是夜裡11時了,她是要他走,第二天還要上班。他只好揪著心,一步一回頭地離開,跨進車就再也忍不住,伏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。

當天夜裡,電話鈴聲把他吵醒,醫院來電話說:“你太太已經走了,凌晨4時10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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