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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
吳過對著理髮店的鏡子一再打量自己新剪的平頭,自己覺得好笑,也難為情極了,以前四六分的長髮,忽然搞成了短短的平頭,怎麼看怎麼不像,而且,由於額頭被頭髮遮掩的地方現在大白於天下,跟其它部位的膚色涇渭分明,乍一看彷彿撲了一圈兒痱子粉,挺滑稽。

不過,這是王小禾的建議:理個平頭吧,看起來有男子漢味道些,保證更俊。

理髮師是個女孩子,看吳過老是紅著臉對鏡子看新理的髮型,說,剛開始你可能不習慣,可看起來帥氣,精神多了。吳過本來心情就不錯,聽她這麼一說,感覺自己確實還是長得有點男兒氣概,寬臉膛,濃眉大眼,高鼻樑,面板充滿健康的光澤。

秋天真是個豐收的好季節。吳過和他的幾個好朋友似乎都有不錯的運氣,小小的喜悅充斥著他們年輕的心。雖然在外人看來這些微不足道,但他們自己天天可以開心地生活。這,也許就是生命的樂趣,社會底層的打工者的樂趣。

邵陽崽似乎在戀愛了。最近喜歡上了一個車間的擋車工,湖南桃江的女孩子,叫湯英,長相挺漂亮,黑黑的面板,五官端正,桃花眼,嘴唇特別性感,很象那個香港的電影明星。

“桃花江的姑娘多,桃花江是個美人窩——”邵陽崽天天曲不離口,鬼哭狼嚎。湯英下班後經常要去幾里路遠的附城工業區看望她姐姐,問邵陽崽借腳踏車,結果引狼入室,邵陽崽自覺扮演起駱駝祥子的角色,天天把湯英送往迎來,還負責承包了供應飲料和零食。這小子兵貴神速,三天時間就將舊報紙上的一些愛情詩歌生吞活剝下來,東拼西湊地寫了封半個稿紙本的情書送到湯英手上。不知道湯姑娘看完沒有,反正到現在還沒有退還給他的跡象。邵陽崽信心百倍,將自己精心施工,從夜市上花了十多塊錢挑了件粉紅的花襯衣,然後買了半可樂瓶子散裝髮油,沒事就塗半兩到頭髮上,將自己搞得象只非洲火雞。不過,好事多磨,劣質髮油害人不淺,邵陽崽的肩膀上的頭皮屑飄雪一樣,一天可以掃一大把。邵陽崽照樣春風得意,臉上星羅棋佈的一顆顆青春痘燦爛閃爍。

“種豬”魏忠福更是財色雙收,不僅跟大波姑娘莫娥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,雙雙都買了喜糖分給了朋友老鄉吃,種豬這個月還升了機修班副班長,工資加了半級。據吳過觀察,這幾天這頭豬再沒有精力過剩自己做活塞運動的跡象,睡得鼾聲如雷,應該是“摸我”小姐的莫大功勞,充分發揮了滅火器的作用。

最開心的莫過於吳過了!這一向像取了緊箍咒的孫猴子一般愜意!他的上司“刀子嘴”柏忠妹因為懷了孕,請了一個半月假,跟男朋友田先生到四川奉子成婚去了。當初她請假的時候總經理章麟不批,柏忠妹說,新來的吳過完全可以勝任部門任何工作!章麟總經理私下將吳過叫到了辦公室。

入職幾個月了?

快三個月了。

所有的圖都會做了?

會。

工作來不得半點虛浮的,知道嗎?繪圖出問題,整個車間所有的車床都要停工。知道嗎?小柏子的工作你代理行不行?

沒有問題,請章總放心,保證完成任務!吳過說這話的時候,腰桿挺得筆直,聲音明顯加大,彷彿給自己底氣加足,甚至很有幾分上戰場的悲壯感。

章麟冷若冰霜的臉上閃電一樣現了幾分笑,站起來拍拍吳過的肩膀:好好幹,相信你!

柏忠妹不在的日子裡,吳過格外小心,工作時神經繃得緊緊的,最有難度的圖案從不交給任何人,自己小心翼翼地畫出來後檢查數遍才放心。其它員工畫的圖,一樣從頭至尾又從尾至頭看三遍,沒有任何差池才簽字送版。態度又和藹可親,跟其它部門配合時全力以赴,大多數部門以前看慣了柏忠妹的頤指氣使,忽然換個人了,不幾天,公司相當多的員工對吳過刮目相看。

昨天出糧了,吳過明顯感覺出納給的信封比平時厚很多,沉甸甸的,倒出來清點時,天啦!這個月發了他八百塊!數了幾遍他才相信是真的!八百塊,相當於吳過當代課老師一年的工資還多;八百塊,比柏忠妹的工資還高二百塊!比那些在車間做了兩年的擋車工還高到將近一倍!吳過這一輩子,還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麼多錢!這就等於叫花子撿到寶——喜得睡不著覺。

而且,聽辦公室傳言,總經理章麟準備升一個有文化有能力的員工做總經理助理。大家說這話時都眼睛有意無意望著吳過。吳過如今學會了資訊過濾,知道傳言不是空穴來風,心裡像六月吃涼粉——舒服透了。

第一件事:應該感謝王小禾,沒有她,沒有我吳過的今天。

白天上班時,吳過假裝到小禾的辦公桌前借訂書機,遞過一張紙條給她:親愛的小禾老鄉,承蒙關照,無以為報,今天我請你出去吃飯,賞光否?地點你定。小禾當時就笑了——字跡的間隔看得出“老鄉”二字是後來補上去的,這老鄉,看他這樣子,倒不忠厚哩。

小禾回了紙條,說吃飯沒意思,要到“0769舞廳”去跳舞,還說了票價不貴,每個人十五塊消費就夠了。呵呵,讓吳過放心自己的錢包。

吳過新理了平頭,穿上新買的白襯衣和白褲子,還真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。看街上走過的路人,直覺得一個個比往日都要漂亮得多——人就這樣,開心的時候,看什麼都順眼,豬頭都有潘安貌。

準八點半,一襲乳白色長裙的美女小禾飄然而至,長長的秀髮散發著迷人的芳香。一見面,很自然地挽過吳過的手,幾乎是偎在他肩上走向舞廳內。

大廳內燈光光怪陸離,能見度很低,吳過竟然裝作很自然地挽住了小禾的腰肢,小禾仰起臉看了他一眼,但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,其實吳過心裡象打鼓一樣,呯呯直跳。巨大的音樂震耳欲聾,舞池地面彷彿也在顫抖。

吳過在學校時會一點點交誼舞,但很生疏,小禾舞步優美動人,吳過幾次踩到小禾的腳掌,惹得她格格地笑。嘴巴在說著什麼,吳過聽不清,她揪住他的耳朵貼著耳邊用家鄉話說:“笨死了!豬阿公!”吳過急了,趁機在她的腰部撓癢癢,笑得小禾簡直鑽在他的懷裡!

迪斯科狂亂勁爆的音樂響起,兩個人放開了手腳,時而搭著肩膀一起扭動,進而牽手一起擺動,她有時貼近他的耳朵說著什麼,反正聽不清,但她嘴裡好聞的氣息如蘭似麝,讓吳過如飲瓊漿玉液,飄飄欲仙。好幾次差點衝動得吻住她的嘴唇!他年輕的生命,像這狂亂音樂一樣釋放開來!

忽然,小禾停下來走出舞池,從腰間拿出BP機看,臉上一陣慌亂,衝著吳過大聲喊:對不起,我得馬上回去,章總叫我有事!然後,拿起挎包,急匆匆地跑出去……

章總?晚上?有事?吳過茫然地看著興奮的男男女女,覺得渾身血液都潮水一樣翻騰。

所有歡樂的狂焰,都被暴雨澆滅,只剩下沉悶的煙塵……

邵陽崽死了。

邵陽崽死在機臺上!如同將軍戰死在沙場一樣悲壯,如同驢子死在磨盤上一樣悽慘。

他織了一個厚厚的繭,將關於自己還沒有開花的愛情、關於回老家後做一棟二層的樓房的夢想、關於給滿口牙齒落盡的母親補一口烤瓷假牙的孝心全部包裹起來,捲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總經理助理吳過到車間檢查時,倒紗車間竟然沒有人值班,巨大的倒紗機輪子兀自歡快地轉動著。

狗日的邵陽崽!肯定到湯英的機臺前去騷情去了!媽的,色到上班都不管了,看來,不能顧兄弟情面,要開罰款單。

然而,那個巨大的白色紗綻上,彷彿映著一抹晚霞一樣胭得越來越紅,而且越來越大,越來越豔,接著,地面上,一滴,兩滴,紅色的液體在滴下來!

出事了!邵陽崽絞進轉動的大紗綻裡!

吳過邊大叫邊切斷制動電源!拿起剪刀瘋了一樣地割裂纏得緊緊的紗綻。聽到叫喊聲,員工們都趕過來,拼命地用刀片劃開一層層的紗線——

邵陽崽的身體被數百萬條紗線絞得像一條擰乾的毛巾,眼睛珠子全部突出在眼眶外,舌頭吐得老長。眼、口、鼻、耳都流著鮮血,像一根壓榨過的甘蔗,到處滴瀝著生命的汁液。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把剪紗的小剪刀。吳過將他從錠上放下來時,感覺他輕飄飄的,隨時可以被風吹走一樣……

總經理章麟到現場後,一言不發,甚至沒有看死得像狗一樣難看的邵陽崽第二眼。隨後,用屁股後在“大哥大”將那個在本地做村長的兼職廠長葉漢彪叫過來,說:叫派出所的來看一下,儘快處理。

第二天邵陽崽那個穿著解放鞋的哥哥趕過來時,邵陽崽盛進了一個黑色的骨灰盒,那張廠證上的照片,貼在骨灰盒上,閃光的青春痘,倒影在骨灰盒油亮的油漆上,特別醒目……

廠長葉漢彪代表公司對死者親屬交付了撫卹金,他將一萬五千塊錢交給邵陽崽他哥,操著濃郁粵味的普通話,宣讀檔案一樣:你弟弟由於工作時未按安全流程操作,不幸身亡,公司深表同情。同時,他也給公司造成了數萬元的經濟損失,公司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,給予親屬慰問撫卹金一萬五千元,並承擔全部火化費用,請死者家屬節哀順變。說完,還將一張當天的硬座車票放到這個可憐的哥哥手中。

死者哥哥腫著紅紅的無淚的眼睛,懷裡抱著弟弟的骨灰,向廠長鞠了一躬,然後,在十月慘淡的陽光中,走到路邊等大巴車……

那一錠卷死邵陽崽的紗,當天下午章總就要車間主管組織員工,將染過血的剪出來,下面那層沒染過的紗重新整理,晚上上機備用。一錠紗,值一萬多塊錢,不能浪費。章麟總經理這樣對他們說。加上王廣東的費用,公司損失超過三萬五千塊!

邵陽崽的名字叫王廣東,不知道是他的上一代為什麼給他取了這個稀奇古怪的名字,後來,慶豐商標廠的員工說:是名字不吉利,到底成了“亡廣東”。

人的生命,操縱在一張看不到的無形的大手裡,什麼時候拿走,你永遠無法做主。

或者,卑微的生命本身脆弱得像一根細小的紗線,當貧窮的窘迫繃緊它時,一觸即斷。

心裡充滿悲愴的吳過,晚上在工廠的屋頂上不停地感慨。小禾陪著他,扶著他的肩膀,彷彿擔心這個善良的人會承載不了悲痛倒下

沒有月亮,星星很多,偶爾,一顆流星劃破天幕,跌落在未名的角落。

屋頂的另一端,有嚶嚶的哭泣傳來,火光映著一張悲傷的漂亮的臉——是桃江妹湯英,將一疊厚厚的信紙在焚燒,是邵陽崽寫的的?還是她回信給另一個世界的他?夜風拂過,感情的灰燼,黑色蝙蝠一樣翻轉,飛揚。

樓下的機床,熟悉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。世界,沒有在意少了一個普通的外來工。

小禾忽然緊緊地摟住吳過,將嘴唇貼上去,熱烈地吻他冰涼的臉孔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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