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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老張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大學生,師範大學畢業後,在一所初中任教將近四十年,擔任數學老師兼班主任。他工作認真負責,培養出不少優秀的學生。由於有藝術特長,他兼任學校舞蹈隊的老師,課餘時間給學生做舞蹈培訓,帶領學生參加區內外各類學生舞蹈比賽,獲獎無數。

老張的妻子很早以前就去世了,這麼多年他沒有再婚,獨自一人拉扯兩個孩子成人,又當爹又當媽。大兒子很有出息,讀了復旦大學的博士研究生,畢業後獲得公派出國的機會。完成學業後,大兒子和妻子拿到當地的綠卡,在那裡定居成家。大兒子不忘父親的養育之恩,每個月寄給父親一筆錢。

相比大兒子的能幹,小兒子遜色許多。他讀完高中便去工作,又隨著國企改制而失業。他自己沒有技能,只能從事保安之類的工作,收入微薄。老張覺得兒子可憐,把大兒子每月給他的錢,拿出來將近一半給小兒子。後來小兒子有了家庭,妻子比較能掙錢,老張依舊每月給他錢。他這麼做,不希望兒子落下一個“吃軟飯”的口舌,這樣兒子在妻子、在外人面前不至於抬不起頭。

上世紀末就有傳聞,老張所住的私房區將要面臨動遷,而“窮人翻身靠動遷”,每戶牽涉到動遷的人家,都能分到好幾套房子以及不菲的動遷補償款。不過老張貸款買了一套住房,從條件簡陋的私房搬出來,住進了相對寬敞明亮的售後公房。

辦理了退休手續,老張的教齡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。每年教師節會有學生來看他,但是平時家裡比較冷清。兩個兒子不在身邊,老張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。大兒子偶爾會打國際長途回來,說不了幾句話便掛斷。至於小兒子,只有在週末帶著孩子來看他。那是老張難得的快樂時光,日子有了盼頭,再枯燥的歲月也不再難以忍受。他會準備一桌子菜,歡迎小兒子帶著寶貝孫子把家還。

後來,小兒子來看老張的頻次越來越少,從每週一次,到半個月一次、一個月一次,再到後來兩三個月都不過來。老張忍耐不住寂寞,主動打電話給小兒子。小兒子說自己工作忙,孩子週末要參加各種補習班,實在抽不出時間。

做父母的體諒子女的難處,他沒在電話裡說出實話,說出他希望小兒子多陪陪自己,減輕內心的寂寞。他每天出去兩次,早上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,晚飯後出去散步。除此之外,他和外界的聯繫幾乎沒有。一個往日開朗的人,因為長時間不與人接觸,性格變得有點木訥。

2

老張終究耐不住寂寞。

有一次出去買菜,路邊新開一家手機店,門口貼著“買手機、送充值話費”的大幅廣告海報。在門口銷售人員的引導下,老張換掉那款用了好幾年的老式手機。原來的老式手機只有收發短信、撥打電話等基本功能,還是黑白屏幕。他換了一款中國產智能手機,按鍵沒了,取而代之的是液晶觸摸屏。

老張擔心不會使用,讓手機銷售人員當場教自己。那時候微信剛剛推出,銷售人員在他的新手機中裝了這款社交軟件。花了整整一上午時間,他終於可以熟練操作微信。他特別青睞視頻聊天功能,因為這個功能,以後和大洋彼岸的大兒子通話不僅能聽到他的聲音,還能看到他的容貌。想到這裡,老張從夢中笑醒了。

有一天買菜回來,老張遇見大學同學老陳。大學畢業將近五十年,那個時候沒有留下聯繫方式。隨著時間推移,每個人都經歷成家立業、結婚生子,這些年來忙於工作、家庭事務,大家幾乎沒有正兒八經地聚過。他們聊了很長時間,彷彿有說不完的話。分別前,老陳掏出手機,打開二維碼讓老張掃描。

加上老陳,老張等於踏上一條連接老同學的快車道。老陳的兒子在公安局工作,能查到個人戶籍信息。雖然這些登記信息由於當事人搬家等原因存在滯後性,大體上是正確的。在老陳兒子的努力下,以前班上35位同學,除去離開人世的五位,其餘30人都被拉進這個同學微信群。

自從進入微信群,老張的手機每天“叮叮咚咚”響個不停。壓抑幾十年的話,在不間斷的微信交流中充分宣洩。大家聊著畢業後的個人情況,還有彼此的家庭、配偶、子女。每當別人說起這些,老張的心就有些五味雜陳。他的老伴很早過世,這個家總顯得不那麼完整。不過大兒子讓他長臉,每當別人說出那些溢美之詞,他的心裡會稍微好受些。

線上交流多了,同學們自然想到線下聚會。

這個寒冷的冬日,老同學們從五湖四海匯聚到這家五星級酒店的包房。再次見面,昔日的翩翩少年、長髮美女,都變成頭髮斑白的老人。不過大家的精神頭都很高,彼此擁抱,激動得說不出話來。

除了吃飯,聚會還有一項非常特別的“議程”,讓那些沒有最終走到一起的校園戀人假扮夫妻、重溫當時的戀愛感受。

老張那時候有相好的。秀梅是他的初戀,他悄悄接近這個女人,卻始終沒有直接表達愛意。那個年代的人比較羞澀、內斂,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這樣直白。這些老人彷彿重新回到青春期,把這個“尋回戀人”的遊戲玩得有模有樣。老張和秀梅喝了交杯酒,還在眾人的慫恿下擁抱、接吻。

為什麼老張的膽子這麼大?因為他了解到:秀梅的愛人在兩年前去世,她也是獨自一人。

秀梅幾年前搬過一次家,住處距離老張家不遠。聚會結束,他們倆因為順路叫了一輛出租車。出租車先到秀梅家,那是一個比較新的商品房小區。秀梅下車前說了一聲“感謝”,嗓音聽上去很舒服。老張望著秀梅的背影走進小區,直至她消失在轉角處。

出租車司機不懷好意地打聽他們倆的關係,老張倒也不隱瞞。幾分鐘後到達小區,他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鈔,揮手一說:“不用找了。”

回到家,重新面對清冷的牆壁,老張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。老伴走了,這個家塌陷了一半。那時候老張還年輕,學校裡教學任務很重,繁忙的工作轉移了喪偶的悲傷感。他還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,鍋碗瓢盆之間,他顧不上去懷念過去。等到兩個孩子成人、搬出這個家,等到自己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,他突然從忙碌變成無所事事的狀態,他感覺非常不適應。都說:“少年夫妻老來伴”,身邊少了一個伴兒,這日子過得太清苦、無聊了。

3

老張的步子,不知不覺來到秀梅的小區門口。問了好幾個人,他終於來到秀梅住的那棟樓下。

這棟24曾的高層建築,秀梅住在最高一層。電梯上升速度很快,老張感覺有點眩暈。電梯門開了,老張轉悠了一大圈,終於停在這扇防盜門前。

秀梅不在家。老張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,她才提著一大袋蔬菜款款走來。秀梅主動打招呼,老張有些尷尬地迴應,秀梅問他過來有事嗎?老張謊稱自己外出散步,正巧路過這個小區,就上樓來看看她。秀梅留他吃午飯,老張藉口說還有事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溜了。

那天老張去社區醫院配藥,正巧在底樓大廳遇見秀梅。不經意間,他瞥見秀梅提著的塑料袋裡裝有高血壓、降血糖藥物。自那以後,他算準秀梅用藥的時間週期,時不時到她這裡串門,每過半個月,秀梅都會收到老張為他配的藥物。秀梅要給錢,老張說一點常規藥沒幾個錢。都是老同學,還提什麼錢。

這年中秋節,小兒子早早來了電話,他們一家人要出去旅遊,不來看他這個老爺子。至於大兒子,提早半個月把錢打到他的銀行賬戶上。想到這個團圓日子,家裡只有他一個人,他心裡就特別苦悶。

他買了很多東西,做了整整一桌子菜餚,他在桌子上擺著四隻碗,一隻是他自己的,另一隻是小兒子一家人的。他假想小兒子一家回來陪他,對著空氣和他們聊天。說到後面,沒有得到任何迴應,他面對一桌子沒有任何熱氣的飯菜,老淚縱橫。

老了,不中用了,就連兒子也不再需要自己。自己變成了社會不需要的人,多雨的人,這種感覺老張很難接受。

就在他找紙巾擦拭淚痕,手機響了。

電話那頭是秀梅的聲音,她也是一個人在家。原本說好回家的幾個子女,要麼因為工作加班滯留在辦公室,要麼是孩子突然生病不得不趕往醫院,要麼是其他急事需要處理。結果只有一個,空蕩蕩的房間裡呆得心慌。

秀梅也做了一桌豐盛的團圓宴,本來希望聽到兒女們的誇獎,看到小孫子、小孫女們單純可愛的笑容。然而這一切都化為泡影,這麼一桌子菜,她越吃越感覺心冷。

她想到了老張,兩個空巢老人過了一個別樣的中秋節。

以後,兩人的關係似乎近了一層。老張來秀梅家不會尷尬,秀梅也不會急著趕他走,他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,一下午在回憶中不知不覺逝去。

到最後,老張直接說:“要不你搬到我這邊來住吧,兩個人也好有個伴。”

秀梅猶豫地答道:“這可以嗎?兒女們會同意嗎?”

“為什麼要他們同意?我們過自己的日子。一把老骨頭,為兒女們操勞了一輩子,這會兒應該過過自己的日子。”

秀梅躊躇不定,老張不好勉強她。他可以等待秀梅的答覆。

一個月後,秀梅笑嘻嘻地對老張說,她終於做通幾個子女的工作,可以和他一起生活了。不過她反問老張,你的兩個兒子是什麼態度?

“這兩個小子還能什麼態度?以前都是我說一不二,他們敢說一個‘不’字?”

“別這麼自信,你已經老了,以後還要依靠他們。現在是他們說了算的時候。”

“好吧,我和他們通個氣。”

4

這場父子之間的對話,開始時雲淡風輕,到後來火藥味濃烈。

兒子的態度非常鮮明,他反對父親和當年的初戀重溫舊夢。老張氣得臉漲得通紅,猛抽了幾口香菸後,態度堅定地表示,這是他的最終決定,任何人都不得干涉。

兒子一拍桌子,嗓門大得驚人。他認為,老年人就該收斂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。談情說愛,年輕人的專屬,不適合年老體弱的銀髮一族。

“誰說老年人不能有愛?愛是人的天性,你想扼殺天性嗎?我和秀梅有感情基礎,如今又都是單身,在一起過日子,彼此也有照應。我有了老伴,以後有個頭疼腦熱,也不要拖累你帶我去醫院。”老張為自己的這場黃昏戀努力爭取。

“誰知道她圖什麼?知人知面不知心。要是她看上了你的財產……”兒子不經意間露出他反對的真實原因。

財產,一個讓親人、夫妻之間反目成仇的詞彙。多少人為了這些“身外之外”,恨不得將對方置之於死地。老張沒在同學聚會上透露過他的經濟情況,在微信群中也是長時間保持沉默,秀梅和其他同學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細。既然如此,秀梅又怎會由於錢而愛上他?

“爸,你這個人就是傻,把人想得太簡單了。如今隱私洩露得厲害,網上個人情況什麼查不到。興許她早把你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,這才主動接受你。”

老張瞥了一眼擺在茶几上的手機,難道這個網絡時代,任何人都無法逃脫信息洩露的命運?秀梅果真是愛上他的錢,而不是他這個人?

不!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秀梅是這樣的人。從她的眼神、舉止可以看出,她不是見錢眼開的人。她和自己一樣,只想找一個共度晚年生活的伴兒。

他的反駁,引發更激烈的爭執。最後,他把兒子趕出去,重重地關上房門。

再次面對秀梅,他的神情有些沮喪。前面在她面前豪言壯語,眼下是這麼一個情況,他不知該如何開口。秀梅一看他這樣的神色,不用猜就瞭解老張兒子的態度。

秀梅起身來到床邊,此時是下班高峰階段,不斷有上班族走進小區。不過從24層往下看,所有人渺小得如同螞蟻。秀梅出神地望了許久,很多年前,她和這些人一樣,匆忙地從單位趕回家,操持一家人的晚飯。如今孩子大了,從這個家搬出去,老伴走了,她不需要為這頓晚飯煩心。一輩子操勞慣了,突然不再被人需要,她很難適應。

“算了,以後你少來這裡。我們,還是老同學的關係。”秀梅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。

老張不答應這場戀情就這麼夭折。他反覆強調兒子不可能左右他的生活,他不僅要繼續過來,過段時間,他還準備和秀梅去領證。

秀梅低下頭,表情有點扭曲,手捂住胸口,彷彿胸口處被人捅了一刀。

相比以前期盼兒子回來,老張現在討厭見到這幅貪慕錢財的嘴臉。他在小兒子身上花費了更多時間、精力、錢財,沒想到養了一條白眼狼,不僅不感謝老爹的養育之恩、幫扶之情,反倒插手他的晚年生活。他的眼睛盯著老張的財產,似乎這才是維繫他們父子關係的紐帶。想到這裡,老張一陣心寒,對著沉悶的空氣罵道。

夏天的腳步漸行漸遠,這座城市來到一年當中最舒適的季節,梧桐樹葉染成了黃色,不時有一片片黃色精靈從樹梢飄落,引得文藝青年駐足、流連忘返。老張牽著秀梅的手,和那些年輕的戀人一樣,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心愛之人的情意。

婚登中心的結婚登記處裡,幾對小情侶正在喜滋滋地等候叫號。他們帶著期盼的眼神,對未來的婚姻生活充滿憧憬。一牆之隔是離婚登記處,從裡面出來的既有年輕人、更多是中年人。相比婚姻登記處的甜蜜,從這裡進出的人相互之間不那麼友善。感情鏈條在他們之間斷裂,他們要做的是讓這段早已死去的婚姻名實俱亡。

拿著帶著鋼印的紅本子,老張的臉上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。幾十年前,他和過世的妻子在領導的見證下結婚,那段婚姻更多意味著一份責任。這次,他終於因為愛重新開啟情感生活。

從婚姻登記中心出來,他提議去市中心那家消費水平很高的西餐館。秀梅心疼花錢,他們不再是小年輕,結婚不過是履行手續。不顧秀梅反對,老張挽著她的手來到那家西餐館。這頓大餐,就是隻屬於他們的婚禮。他們面對面坐著,不熟練地使用刀叉等工具,這不礙事,任何一段婚姻,都需要鄭重其事的儀式感。

5

小兒子在電話裡,劈頭蓋臉問老張和秀梅有沒有斷了聯繫?老張對他咆哮道:“我的事不要你操心。告訴你,我已經和她領證了。”

老張接電話時,秀梅就在他身旁。

領證第二天,她便從自家搬到老張家。她只帶了一些隨身物品和換洗衣物,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員說,這是他們近期幹得最輕鬆的活兒。

“你兒子還是這個態度?實在不行,我搬回家裡住。”

“什麼搬回去?這裡就是你的家,還分你的、我的?”

“你兒子堅決反對,一定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。”

秀梅的擔憂不無道理,可是老張把生米做成熟飯,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還能做出怎樣的反應?他寬慰秀梅,假如兒子上門鬧事,他一定像上次那樣,把這個不孝子趕出家門。

時間一天天過去,兒子的反對聲從耳邊消失。他默認老張的決定?一種強大的未知感攫取、包裹著他,他總覺得會有事情發生。

這天老兩口出去散步,又一次來到那條內河邊。站在橋上,川流不息的車輛從身旁經過,腳下是潺潺流過的河水。兩位老人注視著水面,平靜的水面下潛藏著怎樣的暗流?不得而知!

秀梅的手機響了。

電話那頭傳來信息,顯然在她的意料之外。她像被人掐住脖子,呼吸困難,臉色慘白。掛斷電話,秀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:“你兒子……他……麻煩……我們……”

他們再無心思欣賞河景,匆匆往家裡趕。

那個電話是秀梅的兒子打過來的,起因是老張的小兒子。這個小兒子不知通過什麼途徑,聯繫上秀梅的兒子。他的兒子在一所高校擔任教授,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。如果不是老張和秀梅結婚,也許他們八竿子打不著。這個中年男人來到自己的辦公室,他本想拒絕其進入,但是他的助手——一位研二學生說,任憑她怎麼勸說,這個人執意要見他。見不到他,就會把關於他母親的醜事弄得眾人皆知。

母親的醜事?母親一輩子光明磊落,為人正派,哪會有這個人口中的醜事?必定是此人想訛詐自己,才把這盆髒水潑在母親身上。秀梅的兒子強壓怒火,讓這個口氣囂張的男人進來。

知識分子的涵養,讓他聽完老張兒子的敘述。

在這個人的陳述中,他母親與老張的結合,不是老張主動追求,而是秀梅勾引所致。都這麼大歲數,不在家安分養老,還跑出來勾引老頭,這樣的老太“是可忍孰不可忍”。老張的小兒子給這位大學教授下了最後通牒,逼迫他在24小時內,讓他的母親即刻離開自己的父親。不然……

他居然這麼說自己的母親,即便多年養成的涵養,這位大學教授也無法繼續隱忍。他猛地站起來,銳利的目光刺向這個信口開河者,一條胳膊舉起來,舉得很高。

“怎麼?你想打人?打呀,明天網上出現一條大學教授打人的信息,牽扯出背後老太勾引老頭的幕後花絮,肯定會非常勁爆。光腳不怕穿鞋的,我是泥腿子一個,不怕這些信息帶來的影響。不過孟教授,您可是有地位、有身份的大學教授,爆出這種事情,可是會讓您失去很多。您可要想清楚了。”老張的兒子發出陰笑,主動把頭伸過來。

這位孟教授只好把舉起的手放下來,把怒氣撒在茶几上的一次性紙杯。那個紙杯被他拍落在地,茶水撒了一地。

“我答應你。”被打中七寸的孟教授,無力地對老張的兒子說。

6

秀梅主動提出離婚,她不想給兒子添麻煩,任憑老張如何勸阻,她都表示不會改變主意。他們只好在領證不到兩個月,又去把婚離了。

隨後,秀梅被二兒子接到南方一座海邊城市。她離開那天,老張想去飛機場送別,思前想後,他沒有去機場。他怕自己傷心,去了只能徒增悲傷。

老張希望兒子回家或者打電話過來,這樣就可以當面或在電話裡把他罵得狗血噴頭。這個畜生不和自己溝通,居然去找秀梅兒子的麻煩。為了財產,這麼陰險毒辣的手段,虧他能想得出來。

兒子沒有讓他如願。

怒火在心中積成了堰塞湖,必須找個出口宣洩出來。他撥通了兒子的手機,始終聽到那句話“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”。他故意躲著自己。準備好的謾罵之詞,只能咽回肚裡。

沒有期盼,家再次變成監禁內心的囚籠。打開窗戶,迎接他的不是明媚Sunny,而是佈滿天空的烏雲、刺骨的寒風以及淅淅瀝瀝的冬雨。

冬天,提早來到這座城市。這座處在江南的城市,人們最怕潮溼陰冷的魔法攻擊。老張感覺到膝蓋隱隱作疼,那是以前長時間跳舞留下的老傷。當時年紀輕,沒把這些傷放在心上。時間久了,這些傷勢變成不可逆轉的老傷。一到這種下雨天,這些老傷就會折磨他的神經。

天空終於放晴,從烏雲的糾纏中解脫出來的太陽,只能發出孱弱的能量,根本無法給予人們足夠的熱量。老張嘆了口氣,決心不在這間陰暗的房間中呆下去。他想出去走走,也許永遠不要回到這間屋子。

走到小區門口,老張無意間瞥了一眼保安室。那個走路一瘸一拐的保安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20多歲的小夥子。小夥子精神頭很足,主動和老張打招呼。他問這個年輕保安,那個腿腳不靈便的保安去了哪裡?年輕保安的臉從明亮的色彩變得沉鬱,這位同事最近查出癌症晚期。他的身體早就出現狀況,經常在晚上胸口疼,有時候疼得無法入睡。他捨不得去醫院看病,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感冒咳嗽,沒有個千兒八百都不成。他一個月工資就兩千多,去一次醫院,幾乎半個月的工資就燒沒了。

好幾次同事們發現這位保安的異常,勸他儘早去醫院查查,不然會耽誤了治療。他無奈地搖搖頭,對同事們說起兒子的情況。這個不成器的兒子,大學畢業後沒有出去工作過一天,在家裡混吃混喝了四五年。他呵斥過兒子,警告他儘早出去找工作,不然就斷了給養。

兒子不已為然,甩出一句:“你又不是沒看到我去求職,那裡人山人海,扔一塊磚頭都能砸到一個博士或碩士。求職形勢這麼嚴峻,我只是本科學歷,又是這所不起眼的學校畢業,怎麼找得到工作?”

“工作確實難找,但是你這麼呆在家裡,工作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。”

“我已經盡到全力,那些招聘會都是假的,他們根本不需要招人,去那種地方只會自取其辱。”兒子說完,把頭轉向電腦屏幕。隨著“叮咚”的開機提示音,屏幕上出現一款互聯網聯機遊戲。兒子在家裡的時光,大多消耗在這款不能帶來任何提升的虛擬遊戲中。

“聽我的,再去找找。就是工資低一點、離家遠一點、工作辛苦一點,都去試試。”這位將近六旬的父親,改成了懇求的口吻。

“我不想去,我已經絕望了。”兒子頹廢地打著哈欠。

正巧這個時候老伴進來了,她聽到了父子之間的對話,不僅沒有指責兒子的不思進取,反倒將矛頭對準丈夫。她站在兒子這邊,認為孩子已經盡到全力。別人家的孩子有一份好工作,和他們能力強的老爹脫不了干係。但是她的丈夫,一輩子窩窩囊囊,原先就是一個普通工人,無權無勢。後來工廠不景氣倒閉,這個男人給私人老闆打工。他自己沒有混出名堂,反倒要求兒子出人頭地,豈不是強人所難?有本事給兒子安排好工作,否則就不要在兒子面前擺父親的派頭。

這些話句句戳中這個男人的要害,嗆得他無法反駁。兒子在一旁搭腔,把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怪在父親頭上。母子兩人一唱一和,這個男人的臉漲得通紅。妻子繼續數落他的無能,還說自己當初瞎了眼,怎麼找了他這樣的男人?

他沒忍住,回了一句:“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,除了找我,你還能找誰?”就是這麼一句反駁,引來妻子更猛烈的言語攻勢。

他吵累了,一度產生了離婚的想法。但是,他終究沒有徹底撕破臉皮。

他只能繼續榨取體內不多的能量,供養這個不成器的兒子。歲數大了,他沒有特別的本事,只能接受這份經常要做夜班的保安工作。

疼痛越來越劇烈,他暈倒在工作崗位上,被小區居民送到醫院。此時,癌細胞遍佈全身,醫生甚至不再對他隱瞞實情……

聽完這個悲傷的故事,老張的神情更加黯然。又是一個“殺千刀”的兒子,和他的兒子一模一樣。做父親的為兒子殫精竭慮、幾乎“流盡最後一滴血”,兒子回報自己的只是冷漠的面孔。

7

老張不記得自己究竟去了哪些地方,日頭漸漸西斜,夕陽照在他佈滿皺紋的臉頰。剛回到小區,與居委會黨總支書記迎面相遇。

今年夏天,居委會剛剛完成換屆。那位年過六旬、曾在工廠中當過中層幹部的老書記,換成這個90後姑娘。那天老張沒去投票,聽人說起這個90後書記。這麼小的年紀,能做好事務繁雜的社區工作嗎?但是隨後幾次組織生活,這個姑娘打消了包括老張在內所有人的顧慮。她的腿腳勤快,社區內超過60歲的老黨員,一戶不落地拜訪。親和力、有朝氣、有想法,這是老張對她留下的第一印象。

“張老師,我們有件事想拜託您。”這個姑娘在前面領路,不一會兒來到這棟白色外牆的兩層小樓。居委會辦公室就在底樓,此時過了上班時間,辦公室的椅子空空如也。

“我一個糟老頭子,年紀大了,腿腳不靈便,身體大不如前,還能幫到你們什麼?”老張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,聲音低沉地說。

書記為老張端來一杯茶水,微笑著說:“張老師您謙虛了,您在工作時做過學校舞蹈隊的老師……”

“那是很久以前了,我現在下個腰都不成。”老張粗暴打斷。

“您不必過謙。我們社區要成立一支老年舞蹈隊,想聘請您擔任指導老師。放心,不會讓您白上課的,雖然報酬微薄,但是希望您能支持我們的工作。本來老年人的精神生活比較寂寞,需要這樣的文藝活動。”

“即便腿腳還行,我對這個舞蹈隊也沒什麼興趣。”

“我清楚您剛經歷過一些不快,您兒子那邊,我們會和他溝通。人遇到不快樂,悶在心裡對身體不好。正好藉著做舞蹈老師,您可以和人交流,這樣心裡的疙瘩依舊解開了。”

“讓我再考慮、考慮。”

老張思考了幾個晚上,最終還是跟隨書記來到舞蹈排練廳。

報名參加舞蹈隊的人數不多,區文化館這個嶄新的排練廳,只有不到十個人,清一色的娘子軍。見到他這個老漢進門,這些老太太竊竊私語,眼神中帶著懷疑。一個大老爺們教我們跳舞,靠譜嗎?

老張讀出眼神背後的含義,他清了清嗓子,做了自我介紹。

介紹完畢,迎來稀稀拉拉的掌聲。老太太們沒人正眼看他,老張的耳邊聽到了某某家的媳婦或女婿的信息。

必須給他們露一手,才能讓他們相信自己的實力。

老張離開排練廳,在更衣室內換上一整套裝備。淡藍色的舞蹈服,白色的舞蹈鞋,很多年前的比賽,他就穿這套行頭。來到鏡子前,自己顯得那麼陌生。自己老了,歲月無情地在每一寸肌膚刻下深深的印記。但是那些舞蹈動作,經過千百次訓練,早已變成他的本能反應。他的肌肉記得這些動作,只要音樂聲響起,可以隨性地演繹一支舞蹈作品。

“人靠衣裝馬靠鞍”,重新回到訓練廳,老太太們瞅他的神情明顯變了。

二胡樂曲《賽馬》的聲音迴盪在室內。磅礴的氣勢、熱烈的氣息、奔放的旋律,勾勒出一幅騎手策馬狂奔的場景。伴隨著群馬的嘶鳴聲,老張開始舞之蹈之,動作粗獷奔放、富有彈性。期間有幾個大幅度跳躍動作,他的腿輕鬆地踢過頭頂,完全看不出舞蹈者已經年過六旬。

老太太們都看呆了,一個個像被試了定身法,連眼珠子也很少眨動。最後一個音符消失,老張擺出造型動作,大家才從出神的狀態回過來。

“怎麼樣!大家見識了張老師的功力,以後他就是你們的舞蹈老師,名師出高徒,相信你們的舞藝一定會提升得很快。”居委會書記在一旁應景地說道。

老張發現有個矮個子老太太,眼神總是在躲閃自己。每當他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,她會急忙地低下頭。好像在哪裡見過她,但是找不到記憶的線頭。

上課正式開始,老張先讓大家做熱身運動。這些學員幾乎都是零基礎,老張的口令換來的是他們茫然的表情。無奈之下,他只好逐一示範動作,光是熱身動作,就花去整整半小時。

到了基本功訓練階段,老張挑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——讓老太太們把腿擱到靠近鏡子的杆子上。這根杆子離地不到一米,一條腿放上去,開胯的角度大概在90°左右。前面做了這麼多熱身運動,老張相信這個動作不會受傷。但是,他又低估了這些學員受傷的潛力。九個人,六個人的腿抬不上去,一個人好不容易把左腿掰上去,立刻疼得嗷嗷直叫。只有兩名學員,動作優雅地把身子俯在那條腿上。

這個受傷的學員,就是剛才那個偷偷看自己的老太太。

其他幾位學員聞聲圍在她身邊,問這問那。可能是扭到某根神經,她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,豆大的汗珠沿著臉頰滴下來。

學員們想把她送進醫院,她搖搖頭,說犯不著這麼興師動眾。她的腿腳還能動彈,證明骨頭沒有受傷。看病很花錢,他們這輩人又是出了名的節儉,犯不著為了這點小磕碰去醫院轉一圈。

這堂課只好結束,老張對著她不住道歉,自責沒有做好防範措施。老太太對他擺擺手,表示受傷和他毫無關係。至於對家人,她也不會提到在舞蹈訓練時受傷,謊稱回家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。

“你身邊沒有老伴,孩子們又都在國外,買菜、買生活用品怎麼辦?”一個胖胖的老太太面露擔憂神色。

“沒關係,又不是斷腿,支一根柺杖,走慢點就成。”

“這禍是我闖的,要不我送你回去,以後這段時間我幫你買東西?”老張略顯唐突地說。

“這哪成?”

“李嬸,人家張老師這麼客氣,你就不要再推辭了。”

8

李嬸住在老張家後面幾幢樓,老張扶著她的手,彷彿找到和老伴相依為命的感覺。難道另一段感情又開始萌芽?老張在這個想法表面畫了一個大大的“×”。上一次與秀梅的戀情,因為兒子的阻攔中途夭折。兒子反對的不是秀梅這個人,而是他找老伴的事實,他不能再去重複相同的錯誤。

但是人的感情會超越理智,給李嬸買菜、照顧她的過程中,他不可遏制地對她產生感情。老張終於想起在哪裡見過李嬸,十多年前,老張執教下的學校舞蹈隊開始招新。李嬸的小孫女就讀該校的預備班,性格有點內向,見到陌生人就害羞。李嬸找到老張,懇求老張能收留這個小姑娘。她不奢望孫女能在舞蹈上取得多大成就,只希望通過這個舞臺,把小姑娘的膽子練得大一點。還有孫女的身體不太好,經常感冒發燒、頭疼腦熱。李嬸希望孫女學習舞蹈後,提升她的身體素質。舞蹈能培養女孩子的氣質,塑造好的體型,關於舞蹈的好處實在太多了,李嬸希望老張能給她孫女一個蛻變的機會。

老張起初拒絕她的請求。儘管學校舞蹈隊不是專業舞蹈院團,但是每一名隊員或多或少有一定的舞蹈基礎。即使不能完成橫叉、豎叉、下腰、空翻,至少身體協調性不能太差,能做一些基本動作。

但是李嬸的孫女條件不行。不僅在舞蹈上零基礎,身體柔韌性和協調性還不如那些男生。把這樣一個學生招進來,只怕今後會拖累這個團隊。李嬸的韌勁上來了,隔三岔五往老張家裡跑,手裡還提著東西。弄到最後,老張堅決不收她的送禮,至於她的孫女,暫時留下來。假如一學期後,她能跟上其他人的進度,就可以正式進入舞蹈隊。

這個小姑娘確實很羞澀,第一次訓練時緊張得不敢走近訓練教室。不過她像下了很大決心,走到把杆前,吃力地抬起一條腿。就是這麼一個動作,她做得不順溜,引得其他學生鬨笑。她臉紅得像一隻熟透的蘋果,老張呵斥其他學生,不准他們嘲笑這個孩子。老張不斷鼓勵她,堅稱她有舞蹈天賦,特別是她那條長腿,就是為舞蹈而生的。在老張不斷的鼓勵下,小姑娘練舞的勁頭越來越高。一個小時的訓練結束,她會獨自留下來,請求老張為她開小灶。她的性格堅強,特別在開胯時,別人疼得尖叫,她緊抿著嘴唇,不讓自己叫出來。

不到一個學期,李嬸的孫女學會了很多舞蹈基本動作,橫叉、豎叉、下腰可以輕鬆完成。也許人的潛力無限,只是人們對自己下不去這個狠手。

一年一度的區學生藝術節來了,舞蹈隊排練了一支民族舞蹈。天氣越來越冷,舞蹈隊員穿著單薄的服裝、赤著雙腳跳舞。有許多跪地、趴倒的動作,沒有一位同學的膝蓋是沒有淤青。特別是李嬸的孫女,她是這支舞蹈的領舞,自然練得最認真,受的傷也最多。老張對每位同學一個一個動作單獨糾正,整個過程無比枯燥,但是所有人都堅持了下來。

比賽結果公佈,這支舞蹈榮獲這次藝術節舞蹈比賽的桂冠,所有人都一下子跳了起來,完全不顧形象地大聲呼喊,互相擁抱,鋪天蓋地的歡呼淹沒整個休息室。特別是李嬸的孫女,把一枚沉甸甸的金牌掛在老張的脖頸上,不停地重複:“張老師,我好高興!好高興!”

舞蹈,讓這個內向、不敢說話的女孩子變得Sunny開朗。她敢於在眾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肢體語言,敢於應對各種困難和挑戰。

但是獲獎僅僅過去不到半年,李嬸的孫女便被她的父母接去國外。離開學校的那一天,她哭著對老張訴說著不捨。小姑娘兩眼淚汪汪的場景,老張還能回憶起來。

這麼多年過去,後面又帶過很多學生,老張漸漸淡忘這個變化很大的女孩子。要不是這次在課堂上遇見李嬸,也許記憶倉庫的大門不會打開。

“沒想到多年前我的孫女跟您學習舞蹈,現在我又做了你的學生。緣分啊!”李嬸慨嘆道。

9

李嬸終於回到舞蹈教室,不再像第一次見面,她的眼神不再躲閃老張。不過在訓練時,他們保持著老師和學員的關係。

社區中老年比賽臨近,老張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檢驗自己教學成果的機會。這次他沒有選用難度較高的民族舞或古典舞,而是挑了這段在中老年人心目中頗有年代感、值得回味的《洗衣歌》。這是一段講述軍民魚水情的舞蹈,藏族小姑娘小卓嘎和同伴們想給解放軍洗衣裳,小卓嘎謊稱自己的腳崴了,還要求他送自己回家,這樣支走了班長。她一瘸一拐離開時,對同伴了使了一個臉色。同伴們心領神會,拿走了班長的洗臉盆,光腳踩著衣服。後來班長髮現自己被騙了,幫姑娘們挑水回家。姑娘們連鞋都來不及穿,赤腳追著班長。

舞蹈隊只有老張一個男人,他自然擔任老闆長得角色。而李嬸,被眾人推選為小卓嘎。她推脫說年紀比較大,小卓嘎是十幾歲的小姑娘,和自己的年齡差距太大,應該把這個角色留給舞蹈隊中年齡最小的人。大家一句“非你莫屬”,把她停在槓頭上。

為了便於記憶,老張將舞蹈動作拆解為三部分,每個動作親自示範。為了增加訓練的樂趣,他搞了一個互相挑錯比賽,將舞蹈隊分成兩個小組,每組跳一段動作,請另一組隊員從中“找茬”。一陣歡聲笑語後,大家慢慢熟悉了整套動作。

“小卓嘎對老班長的感情,是愛嗎?”訓練結束,李嬸捨不得脫下那件藏族服裝。

“不一定,頂多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對異性的好感。她和老班長的歲數差得太多了。”老張拍了拍李嬸的肩膀。

“那個年代的人就是單純啊!你有沒有看昨晚電視臺上播放的調解類節目?那個一心為兒子操持的八旬老婦,不僅把房子留給兒子,還把一輩子的積蓄轉到兒子的賬戶中。”

“我看了,那個兒子不是人。老孃把他當成寶,但是他把老孃當成累贅。往敬老院一送,很長時間不去探望,老孃生病住院,他都不去關心。做手術需要他簽字,他都不肯。就連畜生養的崽兒,也比他強。”

“更可氣的是這個兒子在得到財產前,像條狗一般巴結老孃。一旦錢財到手,立刻就當成陌生人。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?現在的人都怎麼了?怎麼鑽在錢眼裡出不來了?”李嬸越說越激動。

“也許這只是少數人,大多數子女還是……”

“不,我擔心我的那幾個兒子、女兒,也會是這樣。你看看我上次受傷,他們來關心過嗎?所以我剛才說那個時代的人單純,那時候大家都很窮,但是親情得到維繫。如今生活確實好了,但是人情味淡多了。”

李嬸的眼中,露出一絲絕望。

兩人回家的路上,都不想多說一句話。也許剛才李嬸提到的話題過於沉重,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。老張沒有說出自己兒子的情況,可能比李嬸的兒女好不了多少。為了他自己的利益,反對自己找尋老伴。想到這一點,老張的內心又被鋼針狠狠紮了一下。

這個深秋的早晨,裝修一新的區文化館,集中了幾十支中老年舞蹈隊。幾百人的演出劇場,被這些舞蹈演員、教練、後援團成員塞得滿滿當當。就連過道上,也有很多穿著演出服的中老年人。這些參賽選手大多過了天命之年、甚至花甲之年,其中不乏古稀老人,一旦換上色彩豔麗的演出服,他們的真實年齡就會被人淡忘。運動使人健康,難怪這些年廣場舞在全國各地盛行。合著《荷塘月色》、《最炫民族風》之類的廣場舞神曲,大媽們扭動早已不是楊柳的腰肢。

現在舉辦的社區舞蹈比賽,更是彙集了更豐富的舞蹈作品門類,有民族舞、民間舞、古典舞、芭蕾舞、現當代舞等等。只要能找到一片空地,各支參賽隊抓緊最後的時間操練動作。民族風、古典風、現代風的音樂,在室內有限的空間互相撕扯,彼此不肯相讓。儘管說好“比賽第二,友誼第一”,但是平日裡在把杆上辛苦壓腿的經歷,這些中老年參賽隊員們憋著一口氣,想在舞臺上大放光彩、證明自身實力。

在忙亂的人群中,只有一個人例外。老張心不在焉地站在文化館的門口,焦急地朝著兩邊張望。她人呢?怎麼在這個關鍵時刻掉鏈子?

會不會病了?昨天訓練送她回家,她沒有一點生病的跡象?她的動作比一開始輕盈、靈便不少,把小卓嘎的少女形象演繹得活靈活現。那會不會他的子女反對她參賽?這年頭確實有這樣的子女,認為年老的父母就該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,諸如登臺表演這樣在公眾場合露臉,他們視作老不正經。

也不可能!她的子女都在國外。幾天前,她說過子女很長時間沒來看她,早已把這個身在大陸的老孃遺忘在角落。既然如此,他們不可能風塵僕僕地從國外趕回來,阻止母親參加比賽。

老張愈發難以心安,甚至想到了意外事故。正巧手機上的騰訊新聞跳出來一條快訊,市中心一條道路上發生一起車禍,一位年邁的老人在過馬路時被一輛疾馳的貨運車輛撞到,當場身亡。老張不敢點開這個鏈接,生怕這個鏈接跳轉到他不想見到的畫面。

“《洗衣歌》的領隊呢?”一位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姑娘在人群中喊道。她穿著深色的套裝,可能是文化館的工作人員,負責組織這次比賽。如果不迴應,視作自動放棄比賽。老張只能離開門口,忐忑地來到這位姑娘身旁,確認了參賽人員和節目情況。

“接下來輪到你們走臺,只有半分鐘左右,別在舞臺上停留過長時間。”工作人員叮囑完,又去確認其他參賽隊伍。

“張老師,李嬸不來,我們怎麼辦?”一位參賽隊員有些茫然地問道。

“沒事的,我相信她會在比賽前趕到。”嘴上說得這麼肯定,老張心裡沒有一點底數。

“張嬸,你和李嬸最要好,他是怎麼搞的?比賽辛辛苦苦練了一個月,大家以及各自的家人付出這麼多,她臨陣缺席,等於這一個月的努力都白費了。她怎麼可以這麼不拿別人的辛苦當回事呢?”舞蹈隊裡年齡最小的隊員虎著臉說。

“你這是怎麼說話的?”張嬸一開口就不那麼和善。

“算了,小芳她說話比較衝。”另一個被稱作“長腳”的女人打圓場。

張嬸不能容忍好友被別人這麼奚落:“什麼叫比較衝?誰不會遇到點事?你能保證一輩子不遭遇點狀況?我和李嬸打交道這麼多年,非常清楚她的為人,他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的人。只要一切正常,她肯定會提早趕到。以前我們一起出去旅行,每次都是她等別人,從來沒有別人為她浪費時間。”

“好了,大家都冷靜一點,我再聯繫李嬸。”老張又拿出手機,第五次撥打這個號碼。

鈴聲響了幾十秒鐘,隨後掛斷。現場再次陷入沉悶。

與其他參賽隊伍練得熱火朝天相比,老張帶領的隊員們默不出聲。這次比賽,看樣子是泡湯了。

10

距離登臺的時間越來越近,工作人員已經過來叫號。

老張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,抬起頭,李嬸換好服裝站在他眼前。老張似乎像料到這一切,讓她在旁邊的作為坐下。李嬸沒有說一句話,靜靜地注視著舞臺上表演的傣族舞蹈。她藏著心事,這件心事一定與她遲到有著直接的關係。

剛才那個指責李嬸的隊員,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這個眼神,立刻招來張嬸的回擊。老張起身拍了拍張嬸,這場隔空較量宣告結束。

舞臺上出現了一個小插曲。這個群舞節目到了尾聲階段,有一個男舞者託舉女舞者的動作。可能是手臂力量的問題,女舞者從男舞者的身上掉下來,好在地板上鋪了綿軟的紅毯子,減輕了墜落的衝擊力。這一摔還是造成了傷害,靠著同伴的攙扶,女舞者一瘸一拐地走下舞臺。

立刻有人圍過去,比賽不得不中斷一段時間。現場有急救醫生,給傷者做了簡單的檢查,確認沒有傷到骨頭,不過還是叫來救護車。伴著一陣救護車的鳴叫聲,那位女舞者連舞蹈服都來不及更換,就這麼被送去醫院。

下一個節目就是老張的舞蹈隊,沒有主持人的報幕,他們不得不等候在後臺。等候時間越長,只會平添緊張情緒。察覺到眾人表情的變化,趁著這個時間點,老張又叮囑了一些技術要領。

熟悉的音樂響起,隊員們僵硬的手腳得到釋放。就像老張所說,表演中不要去想舞蹈動作之外的情形,比如評委會怎麼打分、觀眾們有什麼反應。作為一名舞者,只要跳出自己的水平即可。這個時候,需要自我陶醉,更直白地說就是“自戀”——認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出色的舞者。

舞蹈進行到一半,老張扮演的老班長和李嬸扮演的小卓嘎暫時下臺,臺上是其他藏族姑娘的一段群舞。從臺上到臺下,老張發現李嬸的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落寞和無奈。可是重新來到臺上,李嬸又表現出歡快的表情,但是這種歡快,明顯帶著掩飾。

終於到了謝幕造型,老張和全體演員向臺下的觀眾鞠躬致意。就在他抬起頭,突然將頭側向旁邊。他怎麼知道這裡有比賽?糟了,他一定看到了。

回到座位席,老張故意側著臉,用餘光掃視那個角落。他又不見了,剛才也許只是幻覺。這個社區舞蹈比賽不是影響力大的賽事,頂多在這個社區舞蹈的圈子裡傳播,一般市民不可能獲知消息。老張思緒紛繁,一方面思考剛才那個影子,一方面揣測李嬸的心事。主持人念出各個獎項,老張指導的團隊獲得了二等獎的好成績。三個一等獎的作品,無不是堪稱半專業的團隊。他們的教練都是文化館或者社會舞蹈機構的專業老師,隊員在工作時從事藝術工作,有紮實的舞蹈基礎。能和這些團隊同場PK、同時不落於明顯的下風,老張的內心頗為自豪。

老張不肯上臺領獎,李嬸也再三推脫,只好讓一個隊員手捧獎盃和證書,接受評委老師的頒獎。

天氣冷了,再者這場比賽的前期準備、訓練讓大家身心俱疲,老張在當天晚上的慶功宴上宣佈:放假一個月,眾人好好休息。

至於張嬸和年齡最小的隊員,也在比賽後冰釋前嫌。她們都是直來直去的人,有意見就說出來、不藏著掖著,不會記隔夜仇。大家以茶代酒,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。那家餐館的老闆是其中一位隊員的小兒子,拉著老張的手連連表示感謝。這頓飯本來全額免單,大家不想佔這個便宜。好說歹說,對方只肯收一個成本價。

老張把張嬸送到門口,張嬸在臨別時說:“我報了一個張家界的休閒團,下個月初出發,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?”

“有的,有的。”

“要不要徵求你兒女的意見?”

“沒必要。他們過他們的小日子,我一個糟老頭子,還要受他們的擺佈?”

11

大兒子要回國了,時間在老張出發後的那一天。老張當然不可能說出李嬸,謊稱他們一幫老同學出去旅行。大兒子不想改簽機票,他的時間本來就非常寶貴,只能利用項目間歇的時間回國與老父親、兄弟團聚。他住在國外的富人區,孩子在最好的貴族學校讀書,妻子辭去了工作,全家人的開銷都指著他的收入。光靠大學教授這點收入,不足以負擔起這個中產階級家庭。他只能多接項目,經常幾個項目同時進行。有時候項目忙得昏天黑地,即便到了春節這樣閤家團圓的節日,也只能在實驗室內觀測那些冷冰冰的機器。

這位精英的內心無比孤獨,同事和學生們崇敬他,只是崇敬他的知識和才華,何曾知道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,也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愛和理解。遇到項目進展不順利,他只能把苦水都往肚子裡咽,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堅強的一面,不能顯露出任何怯懦。在國外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,他只有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,表現出不可替代的能力,才能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。

好不容易抽空和老張視頻通話,他只會挑好的一面向父親彙報。都是男人,老張清楚大兒子在國外過得不容易,總是叮嚀他不要太勞累。模糊的圖像中,他分明看到大兒子前額的頭髮又少了很多,已經呈現出禿頭的傾向。有人說這是“聰明絕頂”的徵兆,其實是過分使用腦力的表現。

“爸,我會注意的。我不在您身邊,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。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,只能用錢——這種最沒用的方式表達孝心。”大兒子慚愧地說。

“你別這麼說,好男兒志在四方,爸不能束縛住你的發展。你心裡有爸,我就很知足了。你看我身體硬朗著呢。”老張刻意揮了揮胳膊。

“爸,有件事你可以考慮一下。媽走了這麼多年,你一直沒有再找人。你對媽的情誼,我都看在眼裡。你的歲數一天天上去,身邊總要有個人照應。我離得這麼遠,弟弟又有小家庭,不可能全天候呆在你的身邊。要是……”大兒子嘆了一口氣,沒說下去。

“我沒到那種靠別人照料的年齡。真到了那一天,我會把自己送進養老院,不會給你添麻煩。”

面對父親的懂事,大兒子堅決不同意。錢可以買來服務,但是買不來真心。

躺在床上,老張不斷思索兩個兒子截然不同的表現。一個極其懂事,處處為自己考慮,慫恿自己去找老伴;而另一個只考慮自己,眼睛盯著錢,阻礙自己去接觸異性。同為一母所生,做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?

想到兒子好不容易回國一次,自己又不能陪他吃一頓飯,老張就想聯繫李嬸。李嬸的票早就訂好,這個時候退團會損失預付款。自己去追求晚年幸福,大兒子會理解的。

一週的旅行很快過去,老張和李嬸去了武陵源、鳳凰古城、天門山,領略了詳細獨有的民俗風情。在返程途中,李嬸終於道出比賽那天遲到的原因。她起初不想來參加比賽,這一個多月來與老張走得很近,觸及到她的心靈禁區。自從她的老伴走後,她就想一個人過完這輩子,死後與丈夫重新相會。但是想起老張的眼神,兩人相似的命運,她覺得這麼做並不逾越內心設定的界限。相信天上的老伴也不希望她在餘生孤苦伶仃。來參加比賽,證明她從內心深處接受了老張。

老張握住這雙略微寒涼的手,落下了熱淚。

12

車子停穩在小區門口,白髮蒼蒼的老人逐一從車上下來。當然每人手中拿著大包小包的收穫。這次的價格,比通常旅行社報價低了30%左右。商家不可能做賠本生意,羊毛出在羊身上,只能在旅行中增加購物點。由於國家明令禁止這類行為,這個消費點的地方非常偏僻,需要從公路往裡面走上很長一段路。過了這段羊腸小道,前面豁然開朗,招牌上赫然寫著“豐潤保健品專賣店”的字樣。

門口站著一排穿著旗袍、身材高挑、面帶Sunny般笑容的美女。見到導遊把老人們帶來,立刻迎上前來,如同對待親生父母,“阿姨”、“叔叔”叫得親熱。幾位老大爺有點葷七八素,說自己要有這麼俊秀的閨女就好了。這些女孩立馬“乾爹”叫起來,這些老漢更加找不到北。

門口認了幾個“幹閨女”後,老人們被領進一個上百平米的講課時。一位穿著白大褂、帶著黑色邊框眼睛的中年人,梳著幹練的髮型,有點高級知識分子的派頭。他自稱是當地一家研究機構的高級研究員、教授級高工,20多年來一直從事防衰老研究,在國際知名學術期刊SCI上發表了10幾篇影響力較大的論文。老人們根本不懂啥叫SCI,不過這位教授口中“防衰老”的字眼,還是激起他們濃厚的興趣。

“你們知道人為什麼會老嗎?”教授首先拋出一個當今科技難以給出答案的問題。

“這不是自然規律嗎?”

“新陳代謝不如年輕時,身體機能下降,這就是老的原因。”

“一輩子為工作、為兒女操勞,能不老嗎?”

老人們七嘴八舌給出他們的回答。

教授微微一笑:“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,不過,我已經找出了這個幾千年來困擾人類的秘密。今天能遇見我,算是你們的福分。”

“別聽他忽悠,騙子要你掏錢,能不拋出一些奇談怪論?”老張貼在李嬸的耳邊嘀咕。

“我不會買的,就聽他說著玩。”

剩餘的人不像老張和李嬸這麼理性,齊刷刷將目光投向這個誇誇其談的男子。有了這麼多人捧場,男人自然勁頭更高,拋出“生命因子”理論。根據他的理論,人在出生以後,體內儲存在一定量的生命因子,有人先天條件好,生命因子數量較多、質量較高,這樣的人會享受到高壽;而有些人先天不足,壽命就要大打折扣。整個生命過程中,生命因子都在不斷消耗,正因為這種消耗,每個人從身強力壯變成垂垂老矣,這就是衰老的根本原因。

老人們響起熱烈的掌聲,一瞬間都“路轉粉”。他們都崇拜這個取得生命科技史上重大突破的“教授”,彷彿他就是上天派來拯救自己、讓自己脫離衰老苦海的使者。

解釋完衰老原因,“教授”接下來便開始誇讚他和研究團隊耗時數年、經過幾百次實驗研製而成我的最新抗衰老保健品。保健療效機理也不復雜,就是能增加體內生命因子的數量和質量,如同給人體這堆“生命之火”增加了引燃物,火焰自然會越燒越旺。

20多人的旅行團,一口氣在這家保健品專賣店消費超過30萬元。老闆們喜笑顏開,每人贈送一套保健秘籍,外加兩瓶窖藏五年的養生酒。贈品遞到老張和李嬸時,他們兩手空空,老闆的面部僵了一下,手停在半空中,還是把秘籍和養生酒送給這兩個人。

其他老人都有子女等候在大巴車的停靠點,只有老張和李嬸,他們孤單的身影與這個團圓場面行成鮮明對比。

“別去管他們,沒有子女,有你在身邊就成。”老張拽了拽李嬸的衣角。

“哎喲,老爸,這話會讓人誤以為你有一個不孝的兒子。都怪路上堵車,我晚到一步。”小兒子陰陽怪氣地說道。

老張不指望小兒子來接自己,更何況剛才依偎李嬸的動作,兒子一定盡收眼底。他想起上次比賽謝幕時,舞臺下倏然浮現兒子那張不陰不陽的臉。這次,他又在不該出現的時候現身。看來,他在暗地裡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。

“這些都是你的老同事?怎麼他們都住在這個小區?世上沒有這麼巧合之事吧。”

老張沒有正面回答:“出去旅遊花的是我的退休金,和同事出去、還是和鄰居外出,犯不著你來管。”

小兒子故意把頭湊過來,眯縫著眼睛說:“我哪能干涉您出去遊山玩水?這是您的人身權利。不過,您身邊這位?她是誰?我想認識一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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