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爺爺六十五歲那年,在家裡人的勸說下,他依依不捨放棄了下地幹活的事業,專心在家當起了“老爺子”。初起有些不高興的爺爺,在自我開導了一段時日後,終於放下心結,沒事喝點小酒,侍弄侍弄小菜園,壘壘雞窩什麼的。不能一點活不讓幹,莊戶人,不幹活是活不下去的。

和爺爺一起退休的,還有他的舊草帽。我不能說這頂草帽跟了他一輩子,畢竟草帽會在風霜雨雪下損壞,一頂是無法支撐一個人的一生的。可農村人節省,草帽的使用壽命著實很長,長到此頂舊草帽,沒有我的時候就有它。平日裡,它掛在外屋的牆上,那個它掛著的長到誇張的釘子,據說送走了數頂它的同類。

草帽是老式的北方草帽,圓頂寬邊,兩邊垂著帽繩。為了使得它戴起來舒服,奶奶在裡面與腦門接觸的位置縫了一圈布,類似現在的吸汗帶,又不至於讓皮膚直接和草帽摩擦。這圈布,奶奶時常拆下來清洗,爺爺頭油重,不幾天便會讓布條子變了顏色,天長日久,布漸漸泛黃,與豐收的莊稼有了同樣的色彩。此時奶奶好似收割莊稼地把它換掉,再“種植”上一塊新的。

爺爺出門必定會戴帽子,草帽和他一起退休後,著實遭到了冷落,從前的形影不離無法重現。爺爺是個講究人,既然不做農活了,他就把壓在櫃底的各式新帽子都拿了出來,今天出去戴個八角帽,明天出去戴個鴨舌帽,還有一個特別搞笑的老頭樂帽子,就是那種可以把上層拉下來遮住臉和下巴的,要不是爺爺步履蹣跚,活像電影裡面的悍匪。

草帽的功能只剩下了遮雨,遮陽都不用它。為啥不用?用不著遮陽了啊,太陽毒的時候,爺爺是不會出門的,躲一躲日頭,不著急。出去也是閒聊拉家常,也不是什麼正經事,老頭何必為難老頭。

說起閒聊,這是爺爺每天雷打不動的項目。早晨吃過飯,爺爺揹著手,拿著一塊兒塑料泡沫做成的墊子便出了門,一路上不疾不徐,踱到大隊部前面的村民集合點,有太陽,就靠著牆角坐下,等待人們聚過來,沒太陽,就走進大隊部,坐在長條凳子上盼著老夥計們快點來。真待老夥計們來了,他們也說不了幾句話,然後各自發呆,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,你要細聽會驚掉下巴——各說各的,竟然能聊到一塊兒。

遇到陰天下雨,只要不是瓢潑大雨,爺爺還是要出去的。此時此刻,他的舊草帽酒派上了用場。只見爺爺先把八角帽疊一疊揣進懷裡,然後把舊草帽壓在花白的短髮上,有時候我懷疑爺爺的頭髮正好和編織草帽的小空隙能夠完美融合,因為每次戴好草帽,爺爺都會喜笑顏開的發一句感慨:“呵!”好像很舒服的樣子。

爺爺的草帽不能完全遮住雨水,它最大的功勞是延緩雨水和頭部皮膚接觸的時間,順便把雨水導向帽簷,讓它們去洇溼前胸後背,看上去有點掩耳盜鈴的意味。對於積年累月在汗水裡泡著的農民們,些微的雨水和汗水並無兩樣,雨水還要比汗水爽透些。

爺爺戴著草帽,依然揹著手慢悠悠地走進小雨中,這次他沒拿墊子,肯定得進大隊部裡面坐,用不上。

雨中的壩上村莊,有著清新之上的清新。土路不再塵土飛揚,塵泥乖乖地趴在了地上。灰白色的土坯房在雨水的滋潤下成了灰黑色,那些夾在土坯間幾十年的苒草,好似恢復了生機,黃亮亮地招搖著。屋簷下的燕子,不安分地撲稜著翅膀,討厭的雨,影響了它們的捕食,讓小小燕不能茁壯成長。路邊的樹倒是有了精神,抬頭挺胸的傲嬌著,葉子綠茵茵的發亮。

爺爺頭頂的舊草帽,在雨中也煥發了青春,暗淡地黃以它積年的包漿阻擋著雨水,擋住擋不住另說,那股子倔強勁兒,多少透著年輕時的不服輸。草帽緩緩移動著,一頂又一頂地走向大隊部。在那裡,它們會被摘下來,立在牆角,一排排斜歪歪地站著,一如戴它之人的腰。

進屋脫了草帽後,爺爺會從懷裡拿出八角帽戴上,不止爺爺一人,老爺子們都這樣。可能城裡人不太理解帽子對農村人的含義,那是他們對衣冠的執著,是對別人的尊重,當然,也是勞動保護的需要。

爺爺的舊草帽直至去世也沒有更換,這無關節約,在他心裡,老的帽子戴著舒服,戴著自然。爺爺走後,奶奶偶爾會戴一戴,對於老太太來講,此頂帽子有些大,戴到頭頂會遮住眼睛。奶奶在裡面又縫了一個套,讓它儘量地縮小。原來爺爺在時縫的那圈布條還在,奶奶沒有洗它,把它襯在了裡面。聽奶奶說,每逢陰天下雨,草帽子著了水,便會散發出爺爺的味兒來,她聞著,挺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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